- 相關推薦
孤立
孤立殷會荻
。ㄉ虾J忻褶k立達中學,200011)
美國作家彼得海勒斯在《江城》-書中,談到他跟自己那些中國學生的關系時,這樣說:
“每當我提起中國人的排外情緒,他們莫不生出重重防備之心。我據(jù)此認為,在他們的身份認同中,大街上隨意騷擾老外的中國人身份大過于外國老師面前的學生身份。并且,仍舊有許多場合,學生們會很不爽地低下他們的腦袋!灰l(fā)生這樣的情形,我就會意識到,我正在教授的不是四十五個具有四十五種想法的個體,我是在教授一個群體,這樣的時刻是他們整個群體想法一致的時刻!驹谌鄬W生面前,我這個外國人常常感到十分孤立。”
讀到這段話時,我正獨自坐在那間朝北的小辦公室里。突然想起幾年前,我也是坐在這里,一個人看著電腦屏幕,看著滿屏竭盡所能攻擊我的話,久久無語。
那些話來自我的學生,他們使用了各種各樣的網(wǎng)名。我不知道他們究竟都是誰,但是我很清楚,此刻他們就坐在我隔壁的教室里,正在埋頭做習題,或是看書、發(fā)呆。
那是我教了三年的一班學生,我一直是他們的任課教師而不是班主任。但是在我眼里,他們與我所帶的班一樣,都是我的學生,我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同。那一年的元旦,學校組織了一場歌詠比賽,兩個班都進了決賽,而且分數(shù)幾乎不相上下。
決賽前,我只是任教的那個班經(jīng)常在放學后練到很晚,勁頭很足,他們不斷地想出各種創(chuàng)意,還有人從家里拿來很多道具。他們想要奪得冠軍,因為在近三年的時間里,無論是學習還是各種比賽,他們幾乎都是年級里“最好的”,所有教過他們的教師,都說這是個集體榮譽感很強的班級。
然而很不幸,他們演出時伴奏音樂出了點意外,還因為他們的舞蹈動作太復雜,效果不如預想的好,那次的冠軍被我?guī)У陌嗟玫搅。宣布名次時,冠軍班歡聲雷動;意外落敗的他們,好多人都哭了。
其實,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并不覺得這種比賽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站在孩子的角度考慮,我理解他們的感受,只是,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教育學生懂得“勝固可喜敗亦欣然”。回來之后,我買了一百份吃的,兩個班每人一份。
我對我?guī)У陌嗟膶W生說:“請不要過分為勝利而沾沾自喜,因為這次其實是對手的失誤成全了我們!
然后,我又特意告訴落敗的這另一個班:“你們雖敗猶榮。”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對他們的教育不但沒有任何效果,而且似乎適得其反了。當天晚上,我在學校的貼吧里受到了學生的“教育”。
有位學生發(fā)帖說:“我們根本就不該敗給×班,但是有些老師還幸災樂禍地刺激我們,說什么‘雖敗猶榮’的風涼話……”
后面還有很多表示附和的跟帖。
看到這些帖子,我心里隱隱浮出一絲不快。勝敗乃兵家常事,輸就輸了,怎么能一副輸不起的樣子,太沒風度了吧,也沒多想,就回帖說:“賽場上有輸贏是很正常的,我倒覺得,與其在這里發(fā)牢騷,還不如分析一下失敗的原因。其實你們求勝心太強也是失敗的原因之一,再者,畢竟是歌詠比賽,配那么復雜的舞蹈動作,反而影響了唱歌,得不償失……”
因為這些話,又因為我是獲勝班級的班主任,我立刻成了眾矢之的。沒有人冷靜地分析我的話是否有道理,貼吧里只有一群自尊心被獲勝班級班主任傷害的“失敗者”。就這樣,實名登錄的我,被一群匿名的孩子攻擊得沒有辦法再說話。從此以后,一直到今天,我再也不去貼吧。
此后,我繼續(xù)教那個班。但是,我的心里有了。障礙”,因為我無法接受自己跟學生會是這樣一種“各懷鬼胎”的關系——那些攻擊我的孩子,若無其事地記筆記、回答問題;我,也是若無其事地講課、批改他們的作業(yè)。我也沒有辦法再像從前那樣心無芥蒂地跟他們開玩笑,把自己剛看的書介紹給他們……事實上,到了后半學期,我基本上不再與他們多說一句與教學無關的話。在我的眼里,他們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群體,一群為了維護班級榮譽而毫無理性地與我為敵的“小刺猬”。
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我覺得這件事并不能責怪孩子們,原因肯定在我,或者說,是我們的教育在哪里出了問題。
新學期開學的班主任會上,德育主任有一段話是特意講給幾位剛走出大學校門的新教師聽的:
“對于一個班主任來講,組建一個新的班集體,首要的任務就是要加強學生的集體觀念,因為,只有學生都有了很強的集體榮譽感,這個班級才會有凝聚力,才會便于班主任管理……”
很多教師點頭,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我的腦子里也如同劃過一道閃電:是了,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面對一群活潑潑的學生,我們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如何“便于管理”;而“集體榮譽”之類的誘餌,便是管理最有效的手段,當我們用這些手段把有著不同個性和想法的學生納入到一個有著整齊劃一的集體榮譽感的模子里時,我們總會忘記自己的本職是“育人”——培育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教會學生客觀公正地看待身邊的事物,而不是把他們訓練為一枚螺絲釘、一個肉喇叭,或者是莫名其妙地為“成功者”墊腳的枯骨。
想來真是很有諷刺意味,自詡公正理性的我,被那些“熱愛集體”的孩子們攻擊,多少也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味道吧。